那一年到山边参加活动，遇到了很多老战友、老同事。餐后在闲聊时，有人示意我，去看蔺雨写字。蔺雨是谁？我呆头呆脑地想着，到了俱乐部二楼的书画室里，才发现就是活动的那位主持者，学院的政治部主任。

他铺开提前裁好的纸，侧头问，写个啥呢？还没等我想好，他就笔走龙蛇，站在那里悬腕转折。白生生的纸上，笔尖如黑衣舞者，一举手，伸展出去；一弯腰，勾勒回来。动作有痕，落墨如带，带起轻轻的风。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人写字，发觉文字原来可以活起来。

一幅写完，几人同时鼓起掌，他越发来劲，在三尺条幅上，开始竖写空山新雨后的诗句。王维诗中有画，这诗这画应该是静的，他却以疾驰的笔法，让其清凉淡远境界全出。小小的纸幅，如同一方天地，被他用得到边到底，似乎要挣破约束，或飞到林梢，又或钻入石下。中间有的安然端坐，有的俏丽侧身，有的收敛当下，有的却在飞白中余味无穷?？吹梅⒋羰?，我似乎听到了泉水的声音，看到了月光的影子。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为此兴奋，回味那种点画成境的感觉。几年后，我们在延安相遇，在一个看得见宝塔山的院子里，又欣赏了一次他的书艺。作为分区政委的他，面对各地的朋友，显得有些拘谨。饱蘸墨汁，缓缓抬笔，先平平正正地写下“凌波微步”四个隶书，送给一位名叫凌波的朋友。写的过程，他神情凝重，运笔迟缓，似乎要把无限心意浸透其中。下一位？他要把所有人都照顾到，一边问着，一边想着，准备看客下笔，各表其意。

众人的围观中，他像一名?？停幼乓话烟?。一点飞来，或如泰山压顶，或如高峰坠石；一剑扫开，如有所托，稳在空中；一刀劈下，直抵木下，带起落叶。我想起那天在终南山下的飞草，觉得此刻的一招一式都中规中矩，却余犹未尽。小时候，常觉得那些把字写得像印刷体的像神人。慢慢才明白，字里藏乾坤，每个都有它或鲜活或幽深的生命。书写文字，既要参透它的天然意蕴，写出字的本身境界，又要写出个人的独特气质。字如其人，中年的他，笔尖流淌出的字，稳重又不失灵动。

不久，他送来一本书法月历，前面写了几百字的序言。从他散淡的文字中，我更了解他，愿意走近他。生在东府文化之乡，他从小喜欢习字，尤其喜欢在一撇一捺中追慕古代?？?。除了临摹字帖，更愿意临摹身边的竹子、槐枝，还有后来才看到的兰花，把这些生命的意象融入自己的笔法。入伍几十年，在西部行走，把那里特有的苍茫、雄浑收入胸中，注入笔下。如此在抽像与具象中出入，于技术与气韵间双修，当初的爱好，已经变成直抵生命的表达。

没想到的是，退役后我竟然与他住到同一小区，可以经常到他的工作室里受熏陶。一张三米多长的大案放在中间，上面摆满书籍和卷册。阳光房下，小案台边挂满他的作品，上面放着一大堆印章。听着音乐，他可以在这里写写画画一整天。有一次，发现手腕上的电子表显示，有一段时间心跳竟然只有二三十下，吓了一跳。仔细回忆，才想起那一阵是他写字最忘我的时候，已经进入了境界。

去的多了，发现他除了写字还在画画，特别爱画兰花。他画的兰叶，或宽或窄，一律特有精神，比近旁的真兰，更像我心中的样子。他养了不少兰花和菖蒲，举目四望，抬眼皆绿。他说，安静下来时，能闻到淡淡的香气。久处其中，这香气该是入了他的心，熏了他的气息，又从他的行楷中幽发出来。而我于其间闻到的，多是茶香。

“来，欢迎欢迎，”他一手举着笔，一手引导客人往里走，“先坐下来喝杯茶?！彼皇枪露赖慕？?，喜欢结交各路神仙，屋子里总是高朋满座。有终南印社的老师，有长安画院的新秀，有渭华同乡，有西岐同道。来的都是客，他的家人也都习惯了，夫人张落水果，孩子帮忙抻纸。偌大的工作室里，众人分别选择一角，或者围观看字，或者对画品评，或者煮茶说闲，他总是低头穿梭在其中，一幅忙碌又投入的样子。

朋友来了当然有好酒。几杯下肚，便放下平日的小矜持，纷纷进入主动的状态。他走到桌前，不再谦让，而是悬针垂韭，笔落大荒，马上或江河滚滚，或山峰危峙，身体轻微摇晃，笔腕却异常稳当。几幅隶书试笔，情绪起来后，便扯来一张大纸，用镇纸压好一头，不等纸张平实铺开，就已经挥舞起来。古人讲，“有动于心，必于草书发之?！彼⒈识?，或疾或顿，或连或断，一笔写就，一气呵成，然后才提着笔，慢慢回看，如同欣赏他的战场。

“成了，”他经常边看边咂巴着嘴说，“成了！平时怎么也写不出这样的感觉。”这么说时，他有些犹豫，不想出手送人，面子却挂不住，只好在不舍中点头送出，转过了身还会再三回头看上一看。

中年退役的他，放弃其它选择，入了文化行当，彻底与文人走到一起。只是，他不能仗剑行走，只能以笔为剑，摹兰为剑，天天陶醉在自己的书画世界。

作者简介：

李亚军，军旅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曾任唐都医院政委。近年来创作几百篇文章，在《人民日报》（海外版）、《解放军报》等几十家报刊发表，出版五本散文集《向阳花开》、《乘风而歌》、《花间流莺》、《雁栖长鸣》、《守望终南》，获得中国海洋文学奖、军事文学奖和冰心散文奖，现任陕西省散文学会理事。几十年的军旅生涯，造就了骨子里的正能量。他行走祖国大地，进行文旅创作，带头募集捐赠，助力乡村振兴，关爱退役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