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三天，两次跑到环山路上。特别是假期的第二天，小雨过后，白雾笼罩山头，宛若仙境。我边开车边嘟囔到，水墨终南，翠绿黛青。绣球园里，近百种花姹紫嫣红，我独独瞅着那些蓝灰色的花，觉得它们是从山头跑下来的云。

小学时，我总爱画荷花，觉得顺手、好画。一个个细条圆，竖着、斜着、横着、耷拉着，当作花瓣，七八片就可以凑成一朵荷花。用红色的水彩笔画出来，中间抹一些黄色碎点作花蕊。细长的枝杆下，随意画个不那么正规的圆，由中心向外画出几条曲线，作为叶脉，展现出叶子的弯曲。几片叶子并在一起，几条枝杆顶着花朵，一幅作品就大功告成。感觉良好时，还会在花的上方，一笔画出一个蝴蝶，并在它的翅膀上涂出几个不同颜色的花点，将就出一个彩蝶。荷花画多了，就对它有几分偏爱。初中时用毛笔写了一幅字，“出淤泥而不染”，挂在床头，却遭到嘲笑和攻击。有人给我母亲告状，你儿子嫌弃你们家，把你家比作淤泥。那时，我还没见过荷花，就先与它有了一次纠缠。

大学毕业后的某一年，清明上坟时，在那里看到了大片桃花。之前，应该也见过桃花，但在自家的村子外，看到开得正艳的桃花，还是怦然心动。老坟在两个村子间的坡地上，世代没都有种粮食。改革后，有人在坟包之间的空地上种了桃树，才有了那片桃花。桃之夭夭，即使在坟地上，也一样动人?；秀奔洌业男耐犯∠殖鋈嗣嫣一ǖ南胂?，生出桃花故人的感觉。

父母随我们进城后，他们爱吃面，我们爱吃米，有时一顿饭得做两样的。我抱怨太费事，父亲却说，吃米饭太费钱。在我们老家，过去很多人家一年也吃不了几次米饭。父亲经常夸老家产的桂花球大米好，说村民们自己舍不得吃，拿它们换钱换粮票?？上В敲缀罄疵环ㄖ至?。毕业后，我曾在山边工作过几年。那里有大片的水稻，农忙时我们还曾帮人割过。几年后，我挤进了城。恋爱、结婚、生娃、孩子上幼儿园，一口气忙了近十年。孩子上小学后，偶尔直起身子左右张望时，才惦记起山边的水稻。

大约是孩子上小学三年级时，有一次，我们误打误撞，跑到了小峪水库。太阳高高照下，山影投进水中，白云飘在天上，也流在水中。我搬了一张小桌子，妻子拎了三把小凳子，我们坐在水库中间的台子上，感觉踩着了水中的山和云。朋友赶来后说，这里与老单位就几公里。年轻时人很有劲，腿却不够长，竟然不知道山边有这么多的峪，峪边有这么美的景。

没过多久，我们又跑了过去，却一下子扎进了清水村的“桃花源”中。高大青绿的山下，桃树已经挂果，又大又粉的桃子半露在叶片下，诱惑着我们早早下了大道，穿过桃林，沿着小路来到荷花田边。几百亩的荷花开得正好，花有老碗口大，红的，白的，粉的，爆棚式地在风中摇曳。荷花田外，泛着光的绿水中，稻子已经有一筷子高。稻田被泥埂分成一片又一片，又被稻苗切成一格又一格。从来没有设想过，离城不远的山边，竟然藏着这样一片天地，把荷花、桃花和稻田集中地揽在山水的怀抱里。我还没来得及下车，就已经把心扔到了这里。

下车后，顾不上妻子和孩子，我越过泥埂上的游人，跑到荷花深处。露天的荷花长得很疯狂，枝杆超过两米，叶片大过脸盆。我小心地架起相机，对准一朵盈盈开放的荷花，如同看着一个笑吟吟的美女，大胆直率地聚焦、锁定、按下按钮，把它收进了相机。然后，再找一朵颜色不一样的，再找一朵风姿绰约的，再找一朵含苞待放的，如同蜜蜂进了花园，或者看着一群幼儿的笑脸。荷花田深处，四下无人时，我忽然想伸手摸一下花瓣。我又向左右看了一下，颤抖着伸出手，用手掌轻轻触碰了一下花瓣，手心里有一丝丝的痒。然后，我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片花瓣，轻轻地研磨了一下，感到肉肉的，闻到了淡淡的香。

从荷花丛里钻出来后，我们在一棵大桃树下碰头，一起躲在阴影里休息。小峪河从山谷流出，守着两边的大树。树丛中传来河水的声音，还有布谷鸟的叫声。稻田一块块连到村子边，空中有几只白鹭在翩翩飞舞。青砖灰瓦的房子，典雅秀丽，酷似江南。我一直咂巴着嘴，想找出最贴切的语言，表达内心的陶醉和喜欢。

午后，我们怏怏离开。返回的路上，我用汽车的后视镜，把它们悄悄带回，存在我的心里，藏在我的梦里。从那以后，忙里偷闲时，我会经常跑到那里，访遍它的角角落落。我记住了那个大桃树，有一次进山前，还专门坐在树下，伴着哗哗的流水，读过一阵美文。再往后，抽不开身时，竟然好几年没有前去探望。

时间像后视镜里的风景，人往前走着，它向后退着。奇妙的是，越往后退，淡淡的荷香，诱人的桃子，指尖的花瓣，还有青山白云、稻田布谷等，却越来越清晰地汇聚到一起，幻化成一位不敢靠近又不能放下的美人，时常浮现在我的心里。

端午第三天，天气放晴了。站在门前的高坡上，看着山头的烟岚，我又想起了那句诗，“盈盈荷瓣风前落，片片桃花雨后红?！蓖诵萘?，自由了，有大把的时间，捡起年轻时的所爱，与心里的花草为伴。

作者简介

李亚军，陕西省散文学会理事，著有散文集《向阳花开》、《乘风而歌》。2021年有作品分获中国海洋文学奖和中国军事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