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农村的粮食到我小时候已经不那么紧张了，但关于吃饭，我父亲有很多讲究，被我们悄悄称为“穷讲究”。

长安四季平安，很少有大灾大难，大部分时候都有的吃。只是，那时人虽勤快，地皮却薄，粮食产量低。一年有麦子和包谷两季收成，大部分时候得靠包谷填肚子。粮食接不上时，会提前掰嫩包谷棒，开始吃包谷。等包谷正式收割了，磨包谷面、包谷糁、包谷碴子，包谷就成了主粮。新包谷面打搅团，比臊子面还好吃。好吃的搅团，不光要多搅，搅得有筋道，还得看浆水菜好不好。只要有好引子，加上好手艺，那时的主妇能做出很多浆水菜。

最好的还是芹菜浆水。把芹菜洗净晾干，切成小段，放进缸里，倒入浆水引子，放上三天就可以吃。放了八九天后，醇和的浆水入了味，菜也绵滑可口。把浆水菜取出来，剁成碎末，加上盐和辣子，尤其是油泼辣子，别提有多好吃。只是，再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天天吃。整个冬天顿顿浆水菜，吃得人一打嗝，胃里就返酸，呼出来的气都是酸的。

除了搅团，还有包谷面馍，有做成馒头样的，有做成饼子样的。家里有条件的，会给包谷面里加一点小麦面，做两掺面的黄白卷，偶尔调剂一下。蒸馍的锅里只能煮包谷碴子，耐煮，不会溢上来、泡了上面的馍。要想喝包谷糁，就得单独再烧锅，等水滚开了，把糁子慢慢撒进水里，边撒边搅，稀稠看各家的爱好，有时也得看粮食的多少。早晚吃包谷面馍、喝包谷糁，中午吃搅团，成了老碗会上的标配。

包谷面吃烦了时，我?；岱⑵⑵?。放学回来，揭开锅，看到又是黄包谷面馍就生气，拿着筷子乱戳一通。末了，母亲悄悄拿出一个煮鸡蛋，哄着我把饭吃了。她经常安慰我，不要挑食，吃啥都一样，你看咱农村娃还不是人高马大、能干活。虽然这么说着，担心我们正在长的身体，她有时也会改善一下，做点白米饭，或者擀碗面片，但得关着门吃，不能端到街道上。

常年吃这些“哄上坡”的饭，把人的胃都吃大了，小孩子都能吃几大碗，只是没过多久就开始饿了。饿了的时候就特别盼过年过会，能吃点好的。关中人宁肯关门穷半年，过年也得撑面子。过年过会时，家家都会割肉、拦肉，让整个村子都香了起来。哪怕只有一斤肉，也得肥瘦分开。瘦的切成丁儿，用来做臊子面的卤子。肥的大块煮，煮熟了再切成片，吃菜时得盖在素菜上。日子过得细密的人家，还会炼一些猪大油，留着平时吃。我父亲退休回来后，受不了天天吃包谷面，觉得肚子里缺油水，喝包谷糁时会给里面放一点猪大油。

家里没外人，或者重要亲戚时，过年过会就一顿饭。有新客了，或者重要的客人时，就得单独再做菜吃菜。我七八岁时，家里已经有了凉菜热菜的讲究。凉菜是父亲偏爱的，凉拌豆芽、凉拌莲菜、凉拌豆腐干、凉拌耳片、凉调冻肉、凉拌三丝等。热菜是母亲炒的，炒花白、炒蒜苔、烧豆腐、蒸甜饭、条子肉等，偶尔还有烧丸子。这么多好菜会诱惑着人吃得更多。上桌后，母亲会先给一人发一个蛋蛋馍。馍是用白面做的，打着红点，平时难得一吃，吃菜时则是为了垫肚子。

没有客人来时，家里吃饭也有讲究。比如喝包谷糁时不能声音太大，但它真的适合呼噜呼噜地喝，父亲这么喝时声音也很大。没有办法时，他就训吃饭时爱说话的二姐。他训的还有我，嫌我吃菜时老用筷子翻，挑里面的碎肉丁，骂我没出息，八辈子没吃过肉一样。挨训的还有小妹，她生性节俭细密，吃完饭后喜欢舔碗，常被大家笑话。

一般人家也这样讲究，背后骂孩子，但来了客人就不骂了。直性子的父亲，有了客人时更加讲究，照样骂人?？姑涝龉?，在外工作几十年，他见过大世面，喜欢排场。家里底子不厚，有些气短，讲究起来显得生硬。过年过会时，总要讲天地君亲师，讲大小老规矩，坚持第一碗饭献给先人，再端给老人。这些当然必须，只是，他总要当面说，先尽客人吃，让我们站在旁边看着，看得我们着急，也看得客人尴尬。下午吃菜时，他只安排男人上桌，就算长辈女性，也让人家坐在烧炕上吃菜。遇到新亲时，他又说，新亲见人高三分，一定要让所有新亲上桌，哪怕屁孩也得敬着，看得我们十分憋屈。

父亲这些过于生硬的讲究，有一段时间，让我们家过年过会时总不安宁。不是吃饭时把哪个孩子委屈哭了，就是客人走后家里吵了起来。父亲总是被埋怨，他开始还忍着，被惹毛了，就高喉咙大嗓子骂了起来。一直委曲求全的母亲，虽然也盼着过年过会，却总提心吊胆。

退休十年后，父亲跟母亲进了城，与我们一起生活。日子越来越好，父亲的脾气也越来越小，经常哼着歌进进出出。有了孙子后，每次吃饭时，他都要张落着先给孩子盛饭，先喂好孩子。孩子长，孩子短，孩子坐哪都行，要啥都给，他整天乐呵呵地围在孩子转。不至一回，大姐故意打趣地问，你现在为什么不讲究了，你不讲究日子怎么也没过乱！他笑着长叹一声，讲究还是要讲究，过去还不是穷嘛，有些也是迫不得已的穷讲究。

作者简介

李亚军，陕西省散文学会理事，著有散文集《向阳花开》、《乘风而歌》。2021年有作品分获中国海洋文学奖和中国军事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