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甘肃“2016舞台精品惠百姓”演出中,一些剧目很受观众欢迎。其中由陇剧表演艺术家雷通霞领衔主演的《谢瑶环·反审》成为兰州初冬时节一朵美艳超群的戏曲艺术之花,广为人们肯赞，引发诸多思考。

1961年,戏剧大师田汉根据碗碗腔旧本《女巡按》编创成京剧历史剧《谢瑶环》，由杜近芳先生首演,从而全国各地均以自己的地方剧种移植上演,陇剧的《谢瑶环》也搬上舞台,皆然声振剧坛。1997年甘肃省陇剧院组织艺术家们重新整理编排陇剧《谢瑶环》，一经面世,再度走红，剧中的尚仪院司籍女官谢瑶环就是由雷通霞饰演，之后，《谢瑶环·反审》便成为雷通霞争得“中国梅花奖”三个戏中的一出力作。该剧和由她主演的《石龙湾》《状元与乞丐》《失子惊疯》等戏历年在城乡巡演中声名颇高,当然地成为能让广大观众反复欣赏的“回窝子”大戏。

《谢瑶环》大致演述的是唐代武则天时,江南农民逃往太湖聚义,武则天之侄梁王武三思和御史中丞来俊臣执意征剿太湖乡农,但谢瑶环力主安抚。则天皇对谢之所奏深为赏识，钦命她为右御台史,改名谢仲举,赐上方宝剑前去安抚江南。一天，在苏州伍员庙中,武三思之子武宏和来俊臣的异父弟蔡少炳带家丁强抢民女萧慧娘，江湖义士袁行健路见不平,与众奴厮打,诉诸于巡按大堂之上，袁行健举发武宏罪状，武宏谎言慧娘为所买奴婢，慧娘未婚夫赶到辩理。谢仲举秉公断案,见到袁行健如此器宇轩昂、豪侠丈义，遂于花园缔结良姻。武、蔡不服,大闹公堂,迫使谢动用上方宝剑,斩蔡少炳,杖责武宏。此举引起武三思、来俊臣仇恨,遂诬告谢仲举通敌谋反,矫命南下,将谢拘捕审拷。武则天为查此案,密幸江南,时谢仲举已被酷刑至死。则天盛怒,诛来俊臣、武宏,撤武三思官职,追封谢瑶环为定国侯,礼葬吴江东岸。

从整个剧情看,描写审拷的“反审”情节正是大本戏《谢瑶环》中的一场重头戏、高潮戏、压轴戏，也往往是当红演员必备的拿手好戏。雷通霞担纲主演,首先深入理解了女巡按谢瑶环其人的性格特征与故事背景,继而注入演员自己创造角色的智慧与技能，苦其心智，劳其筋骨,不畏艰险,在“奇伟瑰怪非常之观”的舞台场景中塑造武则天时代的这位女官的艺术形象。这场戏,其他剧种多叫“受审”，“怎么让自己倾心礼赞的谢瑶环受坏人的审询呢?”艺术家在进入创作之初就已经与人物角色有了实质性的心灵沟通，这种沟通正是舞台表演的基础与内核。雷通霞决然同意将“受审”改作“反审”，这一字之改动,改出了一场陇剧独有的精彩。这种改动,就是一种新创,是当时陇剧艺术家在创作实践中的一种共同认定,其情势如山,横在眼前,以戏曲“五功四法”的充分展示,集中淋漓地凸现全剧“舍身为民”的思想主旨,刻画出谢瑶环心系百姓、敢做敢为、大义凛然的人格品质，就此矛盾冲突夸张放大,运用众多技巧,挖掘主角所有潜能,抠出满台子可感可悟的好“戏”来；而非是让演员只站在前台大唱一段简单呈述其因就做过场，那样则不利于谢瑶环角色的创造。

中国的戏曲演员创造角色,从美学上讲,就是在舞台上塑造典型的令观众喜闻乐见的审美对象。雷通霞自12岁就登台演戏了,学戏往往和其他演员一样,接受的是程式性的“范本”式的教育，正所谓“言传身教”。如何将老师传授的演戏、唱戏的“活儿”,创造性地引用到新的人物形象塑造中去；如何将剧本平面的主题思想、导演的启示意图、音乐的旋律要求、表演的传统程式套路统统和谐自然地融入塑造谢瑶环其人的整体艺术形象中去,这就是演员向戏曲美学高地的一次越升，足见其文化素养与戏曲功力如何。雷通霞说过,我们塑造角色必须掌握“五功四法”，但不能“只见行当不见人物”，“程式、技巧是为塑造艺术形象之用”。这种理念在她演出《谢瑛环·反审》中终得以精湛显示。

雷通霞主工正、小旦,她在戏中尤其注重以行当程式对角色“神采”的精妙刻划；这很难,但对作品“神采”的向往与表露确是演员毕生的追求。当来俊臣呼喊刽子手“将爷的刑具‘仙人献果’、‘玉女登梯’、‘猿猴戴冠’、‘凤凰展翅’给我一起搬上堂来!”造成一种强大的刑堂威慑时，谢瑶环带法绳被众刽子手簇拥而上,一个抖袍“亮相”,两眼炯炯有神,目光环顾大堂上下,眉宇间荡漾着穿透邪恶的坚毅英气;这目光不能抬上,也不能朝下,平视中略微向上几度,才表现出谢瑶环正义、凛然、赴汤蹈火之感，正所谓“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眼神瞬间的光芒与常态时的灵动正是刻划人物外部形象的关键所在，她把握的分寸得当恰到好处。

接着“下站的可是犯官谢仲举?”谢答道：“正是下官!”仅四个字，雷通霞念白非常准切,蕴含深意；“正是”二字,语气平缓，“下”字一音陡地拔高再行落下，声尾以“官”字顿然收住,生动揭示出人物正气在胸、蔑视奸佞的坚定心理，强调了念白之韵律气息对人物“神采”的重要表现力。在谢瑶环变“受审”为“反审”的对白中，有这样一段台词:“义士袁行健,因他父被害,改名阮华,浪迹江湖,好打不平,下官歌他为人,与他八拜相交，也曾将此事经过奏明圣上,怎说是窝藏刺客?……劝百姓回家种地,怎说是‘勾结湖寇谋反’？”这一段反驳之词,语速由慢到快语气轻重相间,且以数豆抛珠般“垛”板语势声声紧逼,造成急烈而无可辩驳的气氛,吐字又是那样的清晰有力,真可是字字句句投地可作金石响。如此心灵奔放浩气溢胸与外貌美悦犀利敏快的“神采”合鸣怎不在这种大堂刑拷特定的情境中卓然玉立光彩照人呢？

雷通霞的唱腔功力非凡,她运用陇剧抒情曲调板式腔韵对谢瑶环的塑造与刻划更显其音色美、旋律美、情感美的艺术魅力?！白源臃钪汲龉?誓要与百姓惩贪婪”，“明知道朝中必结怨，为百姓哪顾得一身安”，“自古道忠臣不怕死,怕什么满堂刑具全……”如此在凄婉而深彻的陈述中披露出她刚毅无悔的心志，声声听来令人热血滚烫刻骨铭心。而在谢瑶环被施重刑后的这一大段唱腔——“呸!正是你狗贼子通乱谍反,结匪徒诬良善罪恶滔天……罢罢罢!咬牙关怕什么牛头马面,变厉鬼也要与奸贼周旋!”——尽管陇剧特有的嘛簧拖腔未能充分地在这里得以渲染，但雷通霞的唱腔字清晰、音准确、声圆熟、腔彻满,情感充沛,韵味浓酽,节奏顺畅而多变,其声情并茂的演唱与乐队伴奏恰如鱼水关系,有其通场的音律合谐之美。

尤其是，作为一位女演员在此戏中“先旦后生”前后变化，而在“反审”中全然以小生文戏武唱的程式身段表演与精彩唱腔两相美美与共的融和,造成了情势迭宕戏趣盎然可看性浓烈的气场，真有了炉火纯青满台生辉的艺术境地。你看她,跪步、蹉步、抢背、摔发,招招来在剧情当中，并不见有刻意地使弄；垫步,壳子,顶出官帽、解去玉带、脱去红袍，被刽子手们托举而起形成瞬间的空中造形,均来得干净利落风生水起,与击乐同拍扣人心弦。特别是她摔发、滚堂、水袖花子三个表演程式连成组合体严丝合缝一气呵成,将谢瑶环被施酷刑的场景展示得淋漓尽致气氛俨然。我们完全可以说，雷通霞如此这般的文戏武唱在甘肃陇剧界开了先河。戏曲演员的苦和累,只有她们才真正领略其中的生活真谛。

“雷通霞塑造人物最大的艺术特征是冲击力和爆发力强劲”，导演安炜认为,正是她的扮相、身段、唱腔皆优,基本功非常扎实,又富创造力,《谢瑶环》就是为她量身打造之作，否则,《反审》不会呈现出这样的景象。而在笔者看来,名作是怎样“炼”成的?就是这样历经久远、反复锤炼、由代代才人承传出来的。雷通霞在这部佳作中尽现其才,尽展其华,极尽心力,才使该剧目最有美学含量与艺术价值,最为精彩纷呈也最能打动观众，窥此一场亦可知其全貌。作为第一位在甘肃陇剧界争得“中国梅花奖”的演员,已年届50,又是省陇剧院副院长、两次被评为全省的“德艺双馨”工作者、第十二届全国人大代表，她不止是以“舞台精品惠百姓”让人们得到应该拥有的艺术享受,她更是重排重演此剧,以身垂范,葆持艺术青春,“师带徒”引领青年演员们不断拿出各自的好戏来：这就是在回归戏曲美学精髓,彰显戏剧舞台奥义,弘扬民族审美意识,传承中华文化基因，以回报党和人民。能在今天达到这样的境界高地,是真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