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初秋的午后，他带着淡淡的微笑走进我的办公室。一杯招待茶，让我与他邂逅。茶香、笑靥与一头银发都透散着清雅和惬意。身边有太多“熟识的陌生人”，他或许是我生命中出现的第一个“陌生的熟识者”。这种印象在对坐品茗时曾流星般划过脑际，而读过他的散文新著后便恒星般钉在了脑中。双方迄无交集，陌生是自然的，但从音容笑貌到气场气质，似乎又曾无数次相逢相知。一个月后，读到文学评论家李建军先生对他的描写：“他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知识分子中很少见的一个性格色彩丰富、内心层次多维度的人。他身上具有一种俄罗斯知识分子的气质，那是一种内在的悲悯，又带有一丝温暖。”这时我倏忽间悟及，原来，正是这种活像克隆出来的共同的精神追求使我对他油然而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又一次验证了那个“谬论”：“有时，赞美旁人不过是赞美者自恋的延伸。”

自此，开始了我对这位“陌生的熟识者”的追踪访谈——在电话里，在微信上，在读他的文字时，因为我们邂逅之翌日，他便离陕返京了。我读了网上对他从事喜剧研究的介绍，遂问他：您怎么会想起从事艺术研究呢？

“因为艺术家是社会的痛感神经。”

那么，又为什么是喜剧研究呢？

“因为喜剧艺术家是社会的笑感神经。”

两句看似平白如水的话，竟让我咀嚼了许久，越嚼越觉得，那“如水”的微言之中似乎确有并不“平白”的大义。后来才发现，这种对思想和意象的极度浓缩，其实是他的一大癖好，同时也是他的一种风格。无论跟他谈笑还是读他的文字，你都得全神贯注，思想稍不集中，就会被他那奔放、高速、跳跃的思维甩下一大段距离。他的语言往往是极致性的，甚至是“侵略性”的，“痛感神经”超常地敏锐；即便是“笑感神经”登场，他也会用笑的锋刃在你思维的屏幕上划下一道道深痕。这使我想起旅美作家陈瑞林对他的印象：“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开口说第一句话时，就感染着你准备跟他一起笑起来。不过一般人笑时多是眼角堆满皱纹，他却是在嘴角的两侧刀刻般地裂开笑纹。我有时竟忽略了他讲述的内容，而沉浸在他讲话时那极具个性魅力的神情和语气之中。心里在想：世界上有一种人是喜欢燃烧自己的，而且毫不吝惜，直到把对方点燃。”

“燃烧”、“点燃”，再被更加准确地概括了！请看他对“从未谋面的异国初恋女友”的喟叹：“毛泽东和赫鲁晓夫分了手，为什么我和我的娜佳也一定要分手？”“友谊、爱情、人性，不过是政治宇宙中的三粒尘埃！”

再看对“绅士”风范的呼唤：“每每读到这两个高贵的汉字，我总想，如此美好的精神财富，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把它拱手送给资产阶级？”

特别是他那不无悲壮的宣言：“有人在身后捐献出自己的遗体和器官，作为后人解剖的标本；我则愿意在告别我们这个世界之前捐献出一颗灵魂。朋友，请举起你的解剖刀！”

诵读着这样“极致性”和“侵略性”的语言，我不禁想，这些年来，有多少人如此霸气、真诚而又义无反顾地呐喊过？对人生、对情缘、对美、对自己，他奉上的都是一颗绝不打折的赤之之心！

令我吃惊的是，赤子竟然会有变身顽童的时候。美丽的仲秋之晨，自然醒后的我习惯性地打开微信，发现一条无声的语音信息。是他！时间驻留在零点12分。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位永远只用电话交际的老先生，怎么也悄悄玩起了微信？拨通电话，方知那是一条神秘的生日祝福：12日凌晨零点12分。呵呵，真难为他了，这位不仅发明了笑论，而且努力为世人创造笑果的快乐使者！

深秋的夜晚凉风习习，他又一次回到了黄土地，又一次坐在我们办公室的茶桌前?；故悄堑奈⑿Γ故悄堑那逖藕豌?。第二次晤面，陌生感已荡然无存，只有忘年交久别重逢的亲切。

他问我：“你知道，上次见面你给我留下什么印象？”

见我不吭声，他自问自答：“那就是，我怎么也想不起你长什么样儿了！”

我噗嗤笑了。作为回应，我问他：

“您知道，上次见面您给我留下什么印象？”

见他不吭声，我也自问自答：“是舍利子！”

他一脸茫然，我赶忙解释：“舍利子是高僧大德发、骨、血、肉经过烈火焚烧后的结晶，对它迄今科学仍无法解释。不知为什么，读您的书——无论是书面的文字还是口头的语言，总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书就是您用生命之痛焚烧思想凝成的舍利子！书籍和舍利子，在这儿找到了共同的载体。”

他笑了，依然是淡淡的，只是多了一丝与他的年龄不甚相称的腼腆。他站起来，在他身后，深秋的风透窗而入，撩起他的一绺银发。

这是一个秋天的故事，它发生在秋天，发生在一位跨越了两个世纪，带着永恒的微笑，淡然走向生命晚秋的学者身上。

原来，秋天不仅是收官的季节，而且也是出发的季节。

秋天包容万物，秋天博大精深，秋天创造故事，秋天真好！

文/杨屹

（作者：西安市作协会员，从事诗歌、散文、小说、影视剧本的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