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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自己的懦弱,或虚伪,对任何民族都不容易,差别在于,战争后有的国家开启对记忆的反思,对内部记忆的分歧进行对话,有的国家还做不到。—龙应台
辞去台湾文化部门主管的身份,龙应台深感欣喜。
自由人龙应台可以从容地,每天骑单车来往,学古筝,看小说,和猫玩耍,看岛外的新闻,重新关注大陆。
回到作家身份,龙应台说,比较像个人到森林里散步,“跟着水流野花随兴游走,看树看花看闪进树隙里的阳光”。
作家龙应台已经回到公众视野,她的第一站是香港书展。
2015年7月18日,很久没有公开演讲的龙应台选在了香港书展的主场地重新开讲。香港会展中心一楼会议厅,演讲前安排了一个短暂的“友人小聚”,龙应台在这里和她几年,甚至十几年不见的朋友们叙叙旧。一百来位嘉宾,龙应台能准确地叫出他们所有人的名字,说出上一次他们见面时的场景。
容纳千人的演讲厅不止是“座无虚席”,来听演讲的人过多,以至于主办方不得不临时加开了一个厅,让看不到现场的人,至少能听到这场演讲。
提问环节,完全听不出来这是在香港,举手发言的人非常多,被随机点到的人,全是普通话发问。
“我希望下一次能听到粤语提问。”龙应台笑眯眯地鼓励着台下。
一个女孩站了起来,果然是粤语提问,听完,龙应台无奈地说:“你用普通话再翻译一遍吧。”—那个女孩的粤语,明显并非自己的母语。
来听讲座的,确实不少从内地赶来,但更多是在香港上学、工作的内地人。
演讲的主题是“记忆”和“倾听”。
倾听,大概不是一件做了一次就完毕的事
南方周末:这次演讲为什么选择“记忆”这个题目?
龙应台:历史从来就不是过去,从来就不会过去。它决定了我们的现在,也因而影响了未来。但是我们在讨论或者争辩现在的时候,往往假装过去不存在。很多讨论和争辩,其实是假议题。
大海的此岸对彼岸,不管你站在哪一岸,有那么多的不信任,其实和我们对于记忆的故意回避,是直接相关的。
我相信,一个社会选择记忆什么、忘记什么,就是这个社会的文明和品格的高度。
南方周末:你谈论到一个共同记忆或精神共同体的话题。波斯尼亚小城无奈地选择一个“外来文化”作为“精神共同体”,显然没有成功。李小龙雕像被哪一方捣毁的?
龙应台:莫斯塔分裂的居民—穆斯林的波斯尼亚人和天主教的克罗地亚人—曾经辩论过究竟要放谁的雕像来代表这个城市对于历史和解以及记忆重建的渴望。李小龙“击败”了教宗、甘地,以及很多民族英雄,因为他超越了当地本土的纠结记忆,但是反对的人当然也不在少数。部分反对者就曾说“李小龙没有为我们打过任何一场仗”。雕像被破坏,表面上是年轻人在公园里深夜喝酒惹事所为,但是深层的原因可能仍旧回到记忆的缺乏共识?! ∧戏街苣涸诟丛拥亩嗍拥?、多方逻辑的情况下,我们能够做什么?
龙应台:美国的南北战争已经过了一百五十多年,2015年在南卡罗来纳州发生的黑人教堂枪杀案你才知道,南北对抗的记忆冲突到今天还是活生生的,甚至是血淋淋的,还会为之杀人。所以倾听,大概不是一件做了一次就完毕的事,它是一个必须不断提醒、不断努力、不断对话的过程。切肤的经验不同,记忆的痛点不同,本来就应该有复杂的多观点多逻辑。差别在于我们是否给他人诉说的机会。我们不见得每次都能接受他人的声音,但是我们敢不敢诚实地回答:在反对之前,我们究竟有没有认真地倾听?
南方周末:2015年是抗战胜利70周年、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你视野所及,觉得“正史”(无论西方、东方;中国、日本)的叙述存在哪些缺憾?战争中的哪些面向没有被顾及?
龙应台:直面自己的懦弱,或虚伪,对任何民族都不容易,差别在于,战争后有的国家开启对记忆的反思,对内部记忆的分歧进行对话,有的国家还做不到。譬如说,欧洲很多被德国占领过的国家,大战结束后有几十年的时间都把自己简单地定位为被害者和勇敢的抵抗者。后来反思逐渐开展,幽微的灰色地带就慢慢被看见了,谁其实曾经和占领者合作,谁曾经为了斗争同国的另外一派而趁势落井下石争夺优势,谁曾经看见屠杀而假装不知道,谁曾经为了自保而陷害他人……所谓正史,永远是片面的,而且是有意图的片面。国民记忆因此绝对地重要。
南方周末:东亚三国的学者一直在尝试编写“共同历史”。你觉得这种尝试在现实中是真正可实现的吗?
龙应台:要看这只是各个政府表面上的政治动作还是有实质意义的推动。
冲突的记忆刻意写进历史教科书,塑造敌我意识,最后走向战争,是欧洲人早就认识的路径。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国际联盟(the League of Nations)就大力主张各国的教科书必须修订。二战之后的联合国,认识到问题的严重,继续推动。 1951年,法德教科书委员会通过“欧史争议点之法德协议书”。1975年,德国波兰教科书委员会订定“西德波兰历史及地理教科书之建议原则”。1985年,德国和以色列的专家学者推出“德以教科书建议原则”。德国现在还有民间的专责机构,Georg Eckert Institut,从1975年成立到今天,致力于推动教科书的跨国讨论、辩论,以及合作书写,作为迈向和平的基础。华人世界以及亚洲,我还没有看到这种努力真正变成政府和全民关切的大事。
南方周末:中华共同体是否能够建立更具“一致性”的精神记忆?以怎样的途径?我们如何倾听对岸、对方的记忆?
龙应台:建立彼此都能接受的共同记忆是一条很长的路,欧洲走了上百年,今天还在努力,世仇德法尤其用力?;耸澜绲母盍押苌睿业难萁彩呛粲跸冉⑽侍庖馐?,也就是说,先认识到这是一个问题,认识到记忆是一个必须要开启的黑盒子。如果连这个问题意识都没有,我们会更长久地处在不信任中。
与倾听“对岸”必须同时进行—或者说更迫切的是“倾听自己身边的人”。自己这一岸的记忆,如果都不真诚面对的话,谈什么倾听彼岸呢?
不愿承认是“加害人”,总强调是“被害人”
南方周末:日本人的战争记忆,是否更多的是关于自身的苦难的记忆,对于施加于“他国”“他人”的记忆比较淡漠?或者,这根本是人性的常态、世情的常态?
龙应台:日本当然是。尤其当我们把日本人和德国人面对历史的态度相比较的时候,日本人回避的态度特别明显。但这并不能说,日本只有一种声音,一个集体。日本人本身对历史记忆的态度是存在分歧的。他的左派或右派,就非常不一样。
至于说,不愿意承认或面对自己是“加害人”(不管是对他国人或本国人)而总是强调自己是“被害人”的苦难记忆你说只有日本吗?
南方周末:比方越战历史,在美国的记忆中可能更多是军人及其家属自身的苦难记忆,对于越南一方的记忆可能不会很在意。倾听“自己人”的记忆是可行的,倾听“他人”,甚至是不赞成的他人,如何可以实行?
龙应台:倾听不赞成的人,当然困难。但是国际联盟和联合国告诉我们的应该是:不倾听你不赞成的人的声音,是有后果的。那个后果往往是战争。
倾听,再怎么难,总比战争容易吧?
南方周末:德国、日本被轰炸的记忆应该被倾听吗?毕竟他们是战争灾难的肇事方。
龙应台:倾听,才能了解他为何走向了“肇事”那条路,才能比较深刻地认识到“肇事”如何害了自己,才能了解“肇事”灾难的核心本质它远远超过加害与被害的二元对立。
南方周末:比方日本,如果中国的苦难记忆尚未被日本方面倾听,我们是否有必要倾听他们的记忆呢?
龙应台:这个问题很奇怪。倾听,是为了使我们自己更成熟,更深刻,更宽阔,更强大;倾听,是一种能力,一种功力,怎么会因为别人没学会而自废武功?
南方周末:痛史、黑暗史是否是我们有必要去面对的?或者,选择以面向未来的名义放弃回望、回顾?
龙应台:我建议你试试看把一个得了爱兹海默失忆症的人带到一个十字路口去吧。去看他怎么选择他的“未来”的路。
痛史不去面对,就是选择性的失忆,使我想起著名的神经科医生作家奥力佛·萨科斯的作品。他描述一个病人,因为神经的病变,使他完全看不见他左边的事物,也就是说,他只看见右边一半;左边的房子、疾驶而来的汽车、打招呼的人,还有他自己的左脚全部看不见。穿袜子也只穿右脚,就出门。这是“未来”吗?